父亲的勋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王相民

父亲一生平凡，从未立功受奖，但在我的心中，他却是立有大功的，我的毕业证就是他的勋章。

这还要从1978年说起。那年我27岁，刚脱下穿了将近6年的军装，在家务农。一次到乡里办事，偶然在乡政府门前看到了招生广告，才得知像我这样的社会青年还可以参加高考，真是高兴极了。上大学是我破灭多年的梦，因为那时高考早已废止，推荐选拔又没我的分，以为此生与大学无缘了。有了这次机会一定不能放过，即使考不上也可了却一桩心愿。然而却非常意外的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，我被绥化师专录取了。现在看来一个小小的师范专科，不植得一提，但在那时，对我和我所在的小村，简直就是奇迹。我所在的小村文革前不要说大学生，中学生都寥寥无几，1978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，在校生和大量积压的社会青年，洪水一样涌向高考的闸门前，想挤进去是难上加难，更何况我刚复员回家，没来得及复习，而我的对手是经过一次高考，有充分准备的。我的录取在小村引起了轰动，父亲更是高兴得不得了。那时他已68岁，身体非常虚弱，他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敢相信，连说：“真么？真么？”颤抖的手拿着录取通知书，脸上绽开了少有的幸福与欣慰。

这或许是我送给父亲的最大的快乐，他的儿子能成为家乡小屯的第一个大学生，自然会感到自豪。但我深知，这一纸通知书，与其说是我考取的，不如说是父亲拼着病弱的身躯给我挣来的，这里面饱含着父亲的血汗。

父亲一向身体不好，从我记事起，咳嗽便与他为伴，几乎是天天靠镇痛片顶着。我上高中时，还有三个弟弟读书，家庭负担很重，而父亲年近六十，身体已日渐不支。当时很多好心人劝父亲，让他别再供我上学了，再念多少书也不过回家种地，也没有考大学这一说，高中毕业不毕业有啥用。我也曾动过退学的念头，我一个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，为了一个渺茫的目标坐在教室听课，却拖累病弱的老父亲干繁重的农活，实在于心不忍。父亲却坚定地对我说：“我知道你愿意念书，高中一定让你念完，我还能干几年。”父亲体弱干不了太重的活，为了多挣点工分他就干一些需要耐力又遭罪的长活。他曾放过猪。每天早晨在人们上工前，他就满村子吆喝：“松——猪——啦——”把全村上百口猪起早赶出去，在人们收工后贪黑赶回来，再满村子喊：“圈——猪——啦——”等人们一头不少的把自家的猪赶回去，他才完成一天的任务。顶风冒雨，烈日酷暑，天天如此，吃尽艰辛。一次丢了一头小猪，找了半宿，高梁叶拉伤了他的脸，脚也扎坏了，说好了我请假替他一天，但第二天他还是撵我去上学。看着他一瘸一拐地扛着大鞭的身影，听着他一声声：“松-猪-啦”的苍凉的吆喝，不禁涌出了泪水。

铲地时，天长日毒活累，病弱的父亲从不歇工。为了减少他的劳累，每次放学回家一放下书包，我就赶紧往地里跑，去帮他一下。无边的田野里，苞米苗子已没过膝盖，绿浪翻涌，一大群年轻力壮的男女社员一边轻快的干着活，一边随意的说笑着，简直是一首动人的田园诗。然而，远远的后边孤零零地落着一个人，那就是父亲。他单薄的身子深深地弯着，像一张弓，仿佛千斤重的锄头，沉重的伸出去，再慢慢地铲回来，一下一下像顶风逆流的舢板，艰难地向前移动着。看见我来了才直起腰，擦擦脸上的汗水，拄着锄头喘息。这个形象像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，时时在我眼前浮现。尽管我不会画画，但这幅震撼我心灵的老父锄禾图，将永远储存在良心的硬盘中。

高中毕业后我当了一年民办教师，就参了军，一去六年，回来时，终于赶上了高考，缘了我的大学梦。如果当年不是父亲执着的让我念完高中，今生今世大学那就真的与我无缘了。

1980年快毕业时，接到电报：父亲病重。我赶回家时，父亲已卧床十多天了。他对我说：“这回怕是不行了，叫你回来，就是想看看你，呆两天就走，别耽误。”我一直伺候在他身边，暗暗祝愿父亲能躲过这一劫，给我一个报答他的机会。第三天父亲便催我走，说家里还有好几个儿子，用不着我。走时，从不在子女面前表露过亲昵的父亲拉住了我的手不愿放下，说：“你安心走吧，我看见你就行了。”

这就是最后一面。实习要结束时，家里来了一封信，告之父亲已去世，后事已经办完。回到家中，父亲经常躺着的炕头空了，没有了父亲的身影，没有了父亲的咳嗽声，老屋显得格外空旷寂静，我痛哭失声。母亲告诉我，父亲要不行了的时候，问他是否把我叫回来，他非常清楚坚定的表达了他的意见：不要告诉他，他眼看就要毕业了，别让他分神，让他顺顺当当的把毕业证拿回来。

我的毕业证拿回来了，父亲的坟头已长满了蒿草。他虽然没有看到这个饱含着他的心血和汗水的小本本，我想他一定会想象到这个能改变他儿子命运，也改写了小村历史的小本本的样子，他是带着满足、骄傲离开人间的。

父亲，你真的应该骄傲，是你的坚毅刚强，远见卓识，使你的儿子走出了时代居住的小村，过上了不同于祖先的生活，使咱们家族、咱们世代居住的小村出了第一个大学生，这都是你的功劳，那本鲜红的毕业证就是你的勋章。